2025.10 山东威海内观禅修手记
序曲:威海的风与"道"
抵达威海的第一夜,我住在了机场附近。推开窗,那扇双层厚玻璃的窗户,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,让我瞬间回到了几年前初秋的北京。风里带来的是一种更干燥、更具穿透力的凉意,与我所熟悉的、福建亚热带季风那潮湿的包裹感截然不同。那一刻,我清晰地意识到:我已身在远方。
第二天清晨,一道奇景将我唤醒。窗外,一辆在南方未曾见过的农用拖拉机,载着一位农妇,倏地穿街而过。这滑稽而又充满生命力的景象,让我想起前几天看伦敦地铁罢工时,人们将蒸汽机、甚至马车都搬上道路的新闻。我后来才知,这种更多用于犁地的工具,竟被此地的人们如此有趣地用作交通,或许也是朴实的山东人民的写照。威海,从一开始,就向我展现了它独有的、不被常规定义的节奏。
真正的“道”,总在路上。
我打了一辆顺风车,前往威海主城区。未曾想,一上车,便闯入了一个移动的故事里。司机师傅,正与另一位看起来比我小一些的弟弟,热烈地谈论着社会科学与哲学。我屏息静听,感觉自己像一个幸运的闯入者,光是沉默地“共在”,便已收获巨大。
他们从经济形势,谈到原生家庭对人的塑造。那个弟弟的人生经历独特,本身就是一部极具话题度的自传题材。他正苦恼于自己总是三分钟热度,找不到方向。司机师傅沉吟片刻,说出了一句我至今难忘的话:“你只要坚持你认为对的事情,坚持走你自己的道路,一定会有出路的。”。这话,像是穿过风,也同样说给我听的。
这句话,于我而言,绝非“心灵鸡汤”,而是“良药”。它让我想起去年在大理,同样是在一段旅途中,得遇贵人指点迷津。原来,宇宙总会在你最需要的时候,通过一些意想不到的“信使”,来印证你内心的道路。
弟弟下车后,我与师傅继续聊着威海的饮食。他热情地建议我去海鲜批发市场,说那里可以免费加工,威海人朴实,不怎么经受过商业化,不收钱也是常有的。我觉得可惜,自己一个人,没法开火,也去不了人多的大餐厅。他便提议:“那去吃海鲜自助吧”,这感觉不错,我将这个念头记下。
那时的我,以为这趟旅程,将是一场彻底的、孤独的向内探索。
我未曾想过,在接下来的十余日里,我不仅吃到了最新鲜的海味,更重要的是,竟有随后如此多的入世经历。你也好奇了?别急别急,我在讲故事了呢——
第一章:向内的精神考古 · 见自己
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"出走"。就像去年看的电影《出走的决心》,观后人人皆是称道其勇气。
四处游走,停留,并非为了逃离什么,而是为了抵达。抵达那个在日常的喧嚣、信息的洪流、角色的扮演中,日渐模糊的自己。我带着一个最朴素的疑问而来:抛开所有身份与言语,那个赤裸的“我”,究竟以何种方式存在? 在不断地停顿在海德格尔《存在与时间》时,我提出了这样的疑惑。
关于海德格尔,我在五六年前初次接触他时,觉得《筑居思》这篇文章过于晦涩,那时也没有如今如此发达的AI解析,我像个冲浪者匍匐在板子上,一点一滴地啃食每个角落的精神食粮。不过《筑居思》的大意可以概括为让我们学会生活,学会如何存在在这个世界上,筑造你的房屋,居住其中,不断地思考。想来也就是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方式,而后也成为了我的座右铭。
内观中心,是我选择的“考古现场”。它的规则严苛而精准:戒语、戒眼神、戒书写、戒一切外在连接。这份设计并非禁欲,而是一种慈悲:它是在逼迫我,回到唯一剩下的那片场域——我的身体,我的呼吸,我的念头。
然而,考古的头四天,我几乎是在用错误的工具,挖掘着错误的方向。
我执着地,试图找回上一次内观时的“状态”。那颗失控的“心”在颅内尖叫奔跑,而身体的剧痛,则成了我修行路上最直接的“业障”。我固执地盘坐,任凭痛楚从脚踝蔓延至整个脊背,以为只要用意志力“熬过去”,就能抵达彼岸。
直到第四天下午,在一次几近放弃的疼痛中,我才恍然记起——或者说,我的身体,终于让我“顿悟”了:上一次内观留给我最宝贵的“法”,并非某个玄妙的状态,而是一个无比朴素的真相:我的身体,根本无法长时间盘腿静坐!
那一刻,我终于放下了对“标准姿势”的执念。我双脚立地,双手抱膝,让身体自然形成一个稳固的三角形。背部挺直的那一刻,我才第一次,找到了属于我自己的、可持续的 “在场” 方式。
正是在这个稳固的“基座”上,我才真正有能力,去执行导师那个近乎违背天性的指令:“如其本然地观察,不加评判。” 当我观察疼痛时,疼痛还在,但“关于疼痛的痛苦”消失了;当我观察念头时,念头还在,但“追随念头的我”退后了一步。
就在这主体与客体分离的瞬间,我瞥见了那片“林中空地”(Lichtung)——在喧嚣的念头与感受之间,撑开了一片澄明的、寂静的觉知空间。在这片空间里,我才第一次真实地体会到,何为“此在”(Dasein)。它不是一个思考的主体,而仅仅是,“在”。这份“在场”,如此纯粹,如此坚实。
而正是在抵达了这份由身体而入的澄明之后,我才获得了真正“看见”他人的能力。那些与我一同静坐的、沉默的“同路人”,他们的存在,也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方式,向我敞开。
第二章:共在的显现 · 见天地
在我们可以交谈之前,我们早已相识。我们的"缘",并非始于言语,而始于 "共业"。在这间禅堂里,我们是共同受苦、共同坚持的"战友"。我记得左手边那个清瘦的背影,每一次在剧痛中摇晃,但从未倒下;我记得饭堂对面那双沉静的眼睛,我们分享了十日的餐食,却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。
当第十天,“神圣的静默”解除,我们终于开口说话。那是一种奇异的体验。我九天来在心中描摹的那个“背影”,发出的竟是如此温柔的声音;那双“沉静的眼睛”背后,竟藏着一个如此有趣的灵魂。我们迫不及待地交换着彼此的“战报”,在对方的描述里,印证着自己的痛苦与狂喜。那一刻,我深刻地体会到,我们所经历的,并无不同。
也正是在这极致的孤独中,我才遇见了宇宙的“共谋”。
来时的第一天,一位师姐因我的年纪,对我充满了好奇,感叹我很有“福报”。我心中泛起一丝涟漪,却不知如何言说。
于我而言,“福报”这个词,似乎过于轻巧了。它像一个总结,而我更在意的,是抵达此处之前的漫长“因缘”。或许,是过往生命中某些时刻种下的“因”,才让此刻的“缘”得以成熟。
我能在此刻坐在这里,不是因为我比别人更幸运,而仅仅是因为,时候到了。一如花开,一如叶落,一切的发生,都只是因缘的自然呈现。这份平常心,或许比被称赞有“福报”,更让我感到踏实。
禅堂里的二十余人,于茫茫人海,本是微尘。一位师姐也是中二怪的粉丝,以下简称“怪友”,竟与我用着同一张手机壁纸——那句“境随心转”,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接头暗号。一问才知,我们早已在同一个五百人的线上社群里,只是不知彼此。更奇妙的是,我们的工作内容竟是上下游,甚至连对身体脉轮的感受都惊人地相似。那一刻,我不再是将“六度分隔理论”当作一个冰冷的知识,而是亲手触摸到了它温热的脉搏。
这份“共谋”,不止于此。那间小小的宿舍,也成了一个缘分的道场。下铺的姐姐,是仍在监狱渡人的退休心理咨询师;另外对床竟是正念冥想的老师,她为我打开了佛法与道学的一扇窗;还有一位对床下铺的姐姐,竟和我的“初代网友”——那个陪我玩第一款网游、至今仍有联系的朋友——来自同一个小城。
在用餐时与邻座的师姐闲聊,我提到对“业力”的困惑:“业力,一定要被根除吗?”她淡然一笑,一语点醒梦中人:“你可以选择。在生活中,觉得它不好,不符合你了,那便放下它。”我瞬间醍醐灌顶,原来我们对自己的生命,竟拥有如此大的主权。
在这些剥离了身份、背景的交流中,我们达成了某种深刻的“共在”。那食物本身,也朴素得如同我们的关系——清净、简单,回归本源,无意中印证了我一直遵循的“真原医”饮食观。原来,剥离了言语和风味的点缀,人与食物,人与人,都能抵达一种更直接的“共在”。
直到回归日常,“怪友”师姐向我分享了安迪·威尔的那个名为《蛋》的故事[^1]。故事的核心是:宇宙中没有别人,所有人都是同一个灵魂在不同时代的化身。我感到一阵灵魂的震颤,这个看似离奇的故事,竟与我十日内观的体验,发生了完美的互文。
《蛋》的故事,不过是用一个更易理解的外壳,包裹了佛陀两千五百年前就试图言说的核心:“无我”(Anattā)与“梵我一如”。 当我在禅堂里观察到,那些念头、情绪、感受并非“我”所能控制,我便瞥见了“无我”的真相。而《蛋》里那个唯一的灵魂,正是“梵我一如”的现代寓言。
当我把这两者结合,我与禅堂里那些同路人之间的“缘分”,便有了终极的解释。我之所以能从他们的背影里看到坚持,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沉静,因为我看到的,正是另一个版本的我自己。
那食物本身,也朴素得如同我们的关系——清净、简单,回归本源。这无意中印证了我最近一直遵循的杨定一博士的“真原医”饮食观(详见《疗愈的饮食和断食》这本书,后续我也会更新博文,分享我的饮食方法)。原来,剥离了言语和风味的点缀,人与食物,人与人,都能抵达一种更直接、更深刻的“共在”。后来才得知,这些天里吃的食物品质极好,是有机的食物,想来全靠旧生的布施,善哉!
第三章:红尘的回响 · 见众生
我原以为,禅修的终点,会是一个人独坐咖啡馆的寂静回味。也纠结过是不是要在10日素食后,来一顿海鲜自助大餐,但在内观过程中觉得这并不符合最近修习的“真原医”思想,所以在脑中挣扎了几天就作罢。未曾想,生活为我准备了一场远超预期的、丰盛的庆典。
在抵达威海的第二天,我曾独自去到最东边的公园沙滩,像第一次见到海那般,观察着它。我赶海拾贝、挖沙见蟹,见旁边的小男孩赤脚奔跑,笑声横穿过海风的流向切向我这侧。他去挖了海草——我这才注意到,翠绿的海带早已爬满了一块礁石,似乎我没有见过这个形态的海带,而只是见过它在沙滩上晾干的模样,似乎时间在这里,也穿越到了过去,为我补齐了一些未知...那时的海,是海德格尔所说的“上手状态”,是纯粹的体验。
而与海的第二层故事,发生在最后一天。我与那位“怪友”,以及那位冥想老师,三个本无交集的人,自然而然地在收拾完内观中心卫生后,结伴而行。我们一起逛了海鲜市场,在朴实的干货摊前,掌柜老爷爷嫌自己的秤不准,不嫌麻烦地从自己另一个摊位取来新秤,为我重新称量。那一刻,我感受到了威海这座城市的节奏——素朴、认真,且慢。
我们去吃了心心念念的海肠捞饭。五常大米的清香,配着海肠的脆韧,那一口,是禅堂十日清淡之后,红尘俗世给予的最直接、最令人满足的慰藉。下午,在去机场的路上,我们包车绕到那香海,喂海鸥去啦!与昆明海埂大坝上盘旋的西伯利亚迁徙海鸥不同,那香海的海鸥是“土著人”,就住在对面的岛上。
威海,这座半岛最东边的城市,不是交通枢纽,鲜有人“路过”。它是一个你因为想去,才能抵达的地方。 或许正因如此,它保留了这份与世无争的慢。这十余日的阴雨和寒冷,让我从短袖换到四层冲锋衣,也让我对这份遥远有了更深的体味。它离我的家很远,似乎也离我的“业力”很远。在遥远的地方,与陌生而真诚的人对话,总能更清晰地看见自己。这趟旅途里的完全独立(无交谈)与前后的相谈甚欢并不矛盾,完全独立的过程就像是我过去痴迷于《瓦尔登湖》、《荒原狼》这样的书籍,它是渴望遗世而独立的;而涌入人群,我想是看山三境界里“看山还是山”在将我拥抱。
禅修回来后和家人通话,家人说,我连说话的语气都慢了许多。我想,这便是威海的风、内观的静、以及那些不期而遇的善缘,共同赠予我的礼物吧。
而故事里那句“你施与他人的,最终都是施与了你自己”,则在现实中得到了最温柔的印证。
回到工作的第一天,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“因缘之舞”。
早上一到单位,瞥向角落,桌上放着一包喜糖。中午,银行卡突然到账一笔钱,数额不多不少,税前正好是我在内观中心布施捐款的十倍。宇宙以一种精准而幽默的方式,与我打了个趣。(满脑子是《十倍比两倍重要》那本书)下午,大领导请我们喝奶茶。而到了晚上,那个我挂念了两年没能见面的大学舍友,恰逢流动到了此处,在我家吃了一顿我集合各店佳肴的晚餐,我们聊了良久,甚好。
那一天,我仿佛被整个世界温柔地“布施”着。
我突然明白了。过去,我总觉得“布施”是一种“给予”,是我从“我”的口袋里,拿出一些东西,给到“你”的世界里。而此刻我才领悟,当那个执着于“我”的念头消散时,宇宙的丰盛,便会毫无阻碍地流经于你。
这股能量,不能停留。第二天,我便将家里多的无花果,分给了三个月来素未谋面的房东;将因招待舍友买多、一人吃不完的烧饼,分给了办公室的哥哥姐姐。
那一刻的“布施”,不再是一种刻意的、需要计算的“善行”,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、喜悦的“分享”。就像一个被注满了水的杯子,水自然会满溢出来,流向周围的土地。
终章:新的航向
这十日的禅修,并未让我获得任何神通。但它给了我一个新的“视角”,一份“自我觉察”的地图。这份地图,最终更新了我个人航行的“Slogan”。
保持觉知与平等心,用爱与慈悲去和世界发生振动。
去年,结合内观禅修学到了前半句[^2];以及两三年前跟着恩师学瑜伽,我将课程的结束语作为自己的座右铭的后半部分。
这句话,是我修行路上的一个灯塔,指明了光明的方向。而这一次威海的十日寂默,以及回归红尘后的种种印证,为这座灯塔,接上了更坚实的“地线”。
如今,它变成了:
保持觉知和平等心,用爱与慈悲和这个世界发生振动,在感受无常的过程中根除习性反应。
新增加的后半句,看似朴实,却是我此行最核心的收获。它不再仅仅是一个美好的“愿景”,更是一个清晰的“法门”。它让我明白,通往爱与慈悲的道路,并非凭空想象,而是需要我们勇敢地直面“无常”这个生命的实相,并在每一次感受的生起与寂灭中,去觉察并勘破自己那根深蒂固的、自动化的“习性反应”。
真正的修行,不在禅堂,而在红尘。在这人间的剧场里,我将继续扮演我的角色,但心中了了分明:
台上的每一个人,都是我。而这场戏的唯一目的,是让我们所有人,最终都学会——爱与慈悲。
*因为你施与他人的,无论是善是恶,最终都是施与了你自己。
原来,修行是把“我”坐小,把世界坐大。
祝福你,也就是祝福我。
[^1]: The egg 原文 https://www.galactanet.com/oneoff/theegg_zh.html ;视频 https://b23.tv/LuqOqAA 它背后的震撼力,来自于将 "开放个体主义" 的哲学思想(我们都是同一个灵魂)与 "块宇宙" 的时间观念(所有时间同时存在)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。
[^2]: 我的个人网站文章《【筑居思之禅修而思】与外界失联十天,我收获了什么?》 https://thinkingleaf.space/blogs/meditation-journey.html
🌱 灵感私语
叶芽之下,别有根系。